陈乐民先生(1930—2008)属于这样一代人:出生于民国时期的旧式家庭,接受过传统的蒙学教育,长大后进入新式学堂,经历新思潮洗礼。新中国成立百废待兴之时,他们刚好大学毕业,怀着对新中国的热情向往步入工作岗位,投身祖国建设。比起之前较早的一代,他们在青年时期的人生选择更紧密地与国家需要相连;比起“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”的一代,他们又多了一分对传统文化的熟悉和惦念。
1953年起,他长期担任新中国的外交“公务员”;后又出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所所长,二十年间写出《欧洲观念的历史哲学》、《欧洲文明的进程》、《冷眼向洋——百年风云启示录》等多部专著,开创中国的“欧洲学”研究。在女儿眼里,他西化得很,法语地道,英语流利,可以不打底稿临时用法语发表长篇演讲;喜欢吃牛排、奶酪,爱喝红酒、咖啡,吃顿好西餐舒心得很,自称全“盘”西化。但同时,他又完全沁透在中国传统文化中,看的是世界,想的是中国。满腹四书五经、诗词歌赋;精通京戏,爱听昆曲,唱起老生韵味十足;他最大的梦想或者说是幻想是哪辈子家中能有套二十四史。他用毛笔对抗数码时代,我们的电脑不断更新换代,他的桌面上则是永远的纸墨笔砚,始终一管毛笔,一面著书立说写欧洲,一面写字作画。他的书桌上经常是一摞原文欧洲文史哲,一摞线装古书。就连他的文风和眼光也是交替变换的。
这本小书,将更多展现出陈乐民先生与中国传统文化相融相浸的一面。陈先生并不是书画家,书画只是他最大的业余爱好。著书立说之余,他坚持用毛笔在陋室书巢中挥洒出一方书画天地,这些字画太过属于文人画的理想——“自娱”,以至于其中许多连家人也未尝见过,直到他过世整理遗物,大家才连连惊叹,他究竟是如何从读书、思考、写作、疗病的缝隙里挤出时间,留下如此多墨迹。我们从中遴选部分,并不单纯是从艺术角度(事实上,陈先生本人对他的这些字画并不满意,也绝没有想过要拿来出版),而是希望通过这些作品,向读者展现出一个人——他的人生际遇,他的志趣胸襟,他的思索与抗争,以及他对祖国和家人无言的挚爱,谨此表达我们对这位老人的追思与纪念。可以说,陈先生的心路历程在他那代知识分子里是有代表性的,从这些书斋字画中,我们看到一辈人正在远去的身影,但愿他们不是真的走远了。